ShimamuraZ

『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？』

 

「嗯...我记得是工作后两三年的时候吧。」

 

『好早，怪不得看上去还很年轻。』

 

「毕竟那时候才二十多岁。」

 

听到我的话，岛村将目光从相簿上移开。她先是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，随后抬起手捏了捏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超市里挑选蔬菜一样。

 

『安达现在也变成老婆婆了呢。』

 

「岛村不是也一样。」

 

说起来，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看相簿？

 

一开始是因为要迎接新的一年，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家里打扫一番，结果在整理柜子的时候，发现了这本前些年装订的相簿。随着年龄的增大，产生「怀念」这一情感所需要的间隔也愈发短暂，明明只是一两年前的事物，却有种在衣橱的深处不经意间发现小时候的玩偶的感觉。

 

当初将这本相簿收起来并不是有着什么特殊的理由，纯粹只是里面的封套都装满了。我并不是一个热爱摄影的人，岛村也不可能有什么想当摄影师的志向，可是不知不觉间，我们拍下的照片已经多到一整本相簿都无法容纳的地步，每当发现这一事实，胸口就会涌出一种软绵绵的幸福感。

 

回首往昔，岛村与我的时间在不断地被损耗着，而我们由影像所构成的回忆却也在不断累积，仿佛我们持续消散的生命逐渐汇聚到了感光纸的表面。

 

将我们大半的人生投入名为「时光」的碎纸机中，处理，回收，再造，所产生的事物就是这本相簿。

 

虽然对摄影并没有兴趣，但是这般创造并保留下岛村与我的回忆，是一件让我十分开心的事情。

 

只是...

 

『啊，这张是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呢。』

 

「...那时候的岛村好可爱。」

 

『那时候的安达也是哦，嗯，而且表情很丰富。』

 

「哪有。」

 

『没有吗？』

 

岛村再一次将脸转了过来，直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。

 

「没有。」

 

我下意识移开视线，小声嘟喃了一句。

 

「...所以为什么你要从后面开始翻？」

 

为了不让岛村继续这个话题，在她开口之前，我又迅速地补充道。

 

『哼哼，不觉得这样更有感觉吗？』

 

「感觉？」

 

『嗯——就像是时光倒流一样？』

 

她歪着头，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回答我的问题，右手的食指在封套上无意识地敲击着。

 

「时光倒流...吗？」

 

『安达不这么觉得吗？』

 

「...没有。」

 

即便生活了数十年，岛村脑海中的一些事物，对于我来说仍旧是无法理解的。

 

那种感觉，就像是想要用铅笔直接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圈，可是无论怎么努力，难免还是会存在瑕疵。

 

虽说已经习惯了，但偶尔还是会产生隐约的烦躁与失落感。

 

不过我也明白，我并非岛村，即使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，能做到的也只是透过眼神和动作来猜到她想要做些什么。那种无需言语仿佛心灵感应般的相互理解，想必只是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与童话中。

 

...社妹的话也可以算是童话生物吧？

 

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，我大概是不会愿意接受这种事实的。

 

或者说，仍旧期待着有与岛村心灵相通的一天吧。

 

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，我也逐渐明白了，即便不接受也只能无可奈何。

 

接受了这种事实，并在此之上，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最大程度地了解岛村，靠近岛村，这算不算是一种成长呢？

 

『安达？』

 

「...啊，嗯？」

 

『怎么了？跟你说话都没反应。』

 

「...没什么，你刚刚说了什么？」

 

『嗯哼，我在想啊，安达搬家的时候都没有把小时候的照片带过来呢。我记得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。』

 

「那种东西无所谓吧。」

 

『可是安达当初去我家的时候不是很激动地想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吗？』

 

「那是因为...因为想，嗯，更加地了解岛村。」

 

『哎——可是我也想了解安达嘛。』

 

「都已经是现在了？」

 

『嗯？』

 

「我是说都已经相处了几十年了，已经、够了解了吧。」

 

『怎么会，不够不够。』

 

「我觉得够了。」

 

『我觉得不够啦。』

 

「我觉得...够了。」

 

『我还是觉得不够。』

 

她的脸庞向我逐渐靠近，不知道是不是看了照片的缘故，我像年轻时那样开始变得慌乱起来。

 

「我...」

 

话才刚出口，岛村靠近的速度突然加快，然后...

 

...她用额头轻轻地敲击了我的额头。

 

『疼疼疼。』

 

被害人？大概是被害人的我还没有说什么，岛村率先捂住碰到的地方囔囔起来。

 

我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，有些疑惑地看向她，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交汇，就这样过了片刻，岛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
 

看到她这幅模样，我也忍不住一起笑出声。

 

「岛村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举动呢。」

 

『会吗？』

 

「嗯嗯。」

 

『嗯——安达觉得奇怪的话，不就说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？』

 

「是这样没错...」

 

『所以你看。』

 

「不、不行。」

 

『啧，我还没说完呢。』

 

她松开捂在额头上的手，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。

 

虽然已经不是适合做这种举动的年纪，但是我还是顺着她的动作低下了头。

 

每当这种时候，就有种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，恍惚间仿佛还能闻到夏日那夹带着温热的淡淡花香。

 

鼻腔有些泛酸，我将头埋下，顺势躺倒在岛村的大腿上，看着她将手上的相册放到前方的桌面。

 

「...如果岛村真的想看的话，也不是不行。」

 

『嗯？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？』

 

「因为是岛村想要的。」

 

『啊哈哈。』

 

听到我的话，她再一次将手放在我的头上使劲地揉搓着。

 

「可是真的没什么好看的，而且也很少。」

 

『不会啦，而且我还想将它们也放到新的相簿里。』

 

「哎？」

 

『因为你想啊，如果只到高中那时候，不觉得有点可惜吗？因为是记录一生的事物，果然还是应该从头到尾吧。』

 

「哦...」

 

『如果哪一天...唔，我们之间有人先走了的话，另一个也负责把自己的生活继续记录下来吧。』

 

「如果岛村先走了的话，我...大概也没法活下去了。」

 

『那我可得好好活下去了呢。』

 

她低下头，目光柔和地看着我。

 

刚刚的酸涩感又一次涌上鼻尖，我避开岛村的目光，看向她头顶的天花板。

 

『不过，如果真的到了那种时候，我还是希望，嗯，安达不要因为我就放弃自己的生命。』

 

「可是我没法想象没有岛村的生活，而且...」

 

我翻过身，将自己的头埋进她的怀里。

 

「没有岛村的世界，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。」

 

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回复我，她久久地没有发出声响，过了好一会，岛村的声音才重新传来。

 

『...也是啦。』

 

肩胛骨感受到了手掌的温热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的母亲一样，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部。

 

『如果安达感到痛苦的话，强迫你活下去，好像也只是我的自私而已。』

 

「我不是那个意思。」

 

『我知道，嗯——果然还是只能尽量活得久一些了呢。』

 

「...如果是一起走的话就好了。」

 

『嗯。』

 

岛村停顿了一下，在我打算抬头看她的时候，她的声音又继续从上方落了下来。

 

『算了，不要聊这种沉重的话题了，来说说晚上吃什么吧。』

 

「...芥麦面？」

 

『唔。不知道面还有没有剩，待会得去看一眼。』

 

「可是还得先收拾屋子吧。」

 

『再休息一会吧~不过感觉不看相簿的话说不定已经收拾完了。』

 

「不是岛村要看的吗？」

 

『所以怪我咯？』

 

「没有。」

 

『啊哈哈，安达明明也看得很起劲嘛。』

 

岛村一边笑着一边说道，她的手指像是点水的蜻蜓一样在我的脸颊上跳动着。

 

「因为，呃，真的很怀念。」

 

『是吧~』

 

虽说没有用相机记录下来，此时此刻也一定会变成岛村与我的回忆。

 

几年后，十几年后，我们又会在哪里，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反刍这份「过去」呢。

 

像是漫步在黑夜中，偶然抬头看见的星光。即便是充满了未知与不安的明日，也存在着这般小小的期待。